文學懷舊的藝術張力

曾祥書

韓運旗新作《你來春風就來》是一部從生活細微處入手，由表及里，充滿藝術張力的散文集。作品以獨特的懷舊視角構建了一個遙遠而親切的精神家園，為都市喧囂中的旅人提供了一個心靈慰藉之所，抒發了作者對桑梓父老鄉親、兄弟姐妹的深情厚誼，人生世間的真情實感，以及對大自然的敬畏、愛戀。這種在時空中打撈記憶碎片的懷舊文學敘事，使泛黃的過往在當代語境中重新顯影，恰似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蛋糕在東方語境中的詩意轉譯，讓每個異鄉人都能在文字的記憶里觸摸生命的體溫。

文學懷舊敘事，雖沒有明確的概念，但就我個人的觀點和閱讀而言，是一種以“懷舊”為核心情感和主題的敘事模式，作者通過對過往的追憶、重構與想象，探尋消逝的時間與失落的經驗。它不僅是作家直抒胸臆的情緒釋懷，更承載著集體記憶、文化認同與歷史追思，常與身份危機、時代變遷、文化斷裂等議題交織。

《你來春風就來》韓運旗中國言實出版社

在《你來春風就來》中，這種敘事呈現出三重維度：在時間軸上，它如同剝開“鄉關回望”中老門鈸的銅銹，讓古老的叩門聲與當下的微信提示音形成跨時空的和弦；在空間場域，它把“故園情深”的古井改造成回望的克萊因瓶，井水的漣漪既能倒映祖母的白發，也能折射CBD的霓虹；在情感維度上，它讓“人間草木”的香椿花成為現象學意義上的記憶載體，那花瓣飄落時的聲響，攜帶的不僅是春天的氣息，更是童年的視覺、觸覺、味覺。其敘事的藝術張力既能將懷舊的心志升華為抵抗現代性異化的詩學策略，更能在解構中重建精神的棲居之所。

或許是基于這一創作理念，作者在《家鄉的老屋》的敘事中，將文學的懷舊敘事表達得淋漓盡致。當老宅成為穿越時空的拓撲結構時，作者拒絕線性敘事，任記憶仿若青銅的紋理，在時光銹蝕中層層剝落，最終顯露出那些被日常遮蔽的真相。當祖父的煙斗在黃昏中明滅，煙霧不是飄散而是凝結成時間的結晶體，每個棱面都折射出不同年代的晨昏線；這種非線性書寫顛覆了傳統鄉土文學中“完整故鄉”的幻象，在懷舊的斷層帶搭建起立體的敘事迷宮。

“家鄉有條彎彎小河”的河水，在文本中成為回憶的莫比烏斯環，作者在河面倒影中折疊童年舀水的陶罐與都市玻璃幕墻的冷光，讓河底的鵝卵石同時閃爍青銅器銘文的幽暗與光纖數據的流螢。這種時空疊合的解構方式，讓故鄉不再是地理上的坐標，而是流動的拓撲空間——河岸的垂柳根系在《詩經》的“參差荇菜”間穿行，樹梢卻懸掛著賽博朋克的霓虹鳥巢。當河水漫過時間的等高線，每個漣漪都成為重新測繪記憶的圓點：旋渦中沉浮的不僅是祖父的木質扁舟，還有被二進制編碼的鄉音；浪花濺起的潮濕水霧里，既彌漫著母親的裊裊炊煙，也漂浮著元宇宙中像素重構的虛擬。記憶的沉積在此發生德勒茲式的塊莖裂變，每一次回溯都在河床刻下新的德里達痕跡。

在全球化加速現代性的背景下，文學懷舊敘事業已成為抗衡遺忘、重構意義的重要路徑，既是對“過去如何塑造當下”的追問，也是對“記憶何以可能”的哲學思辨。從普魯斯特到后殖民寫作，懷舊始終是文學與歷史、個體與集體對話的樞紐，其力量不在于復現過去，而在于以記憶的棱鏡折射當下的生存困境。

在“人間草木”的章節里，《地雷花》成為記憶的觸發器。作者賦予植物超越物種的靈性，讓每片花瓣都成為儲存時光的芯片。當春風搖落時，飄零的不僅是植物的花絮，更是無數個被遺忘的春日午后。這種物哀美學在當代語境中獲得新生，草木不再是抒情載體，而是具有主體性的記憶守護者。

在“山河遠闊”的行走中，《星夜登泰山》讓古道上的青苔成為時間的拓印師。作者蹲身凝視苔蘚的孢子囊群，發現其生長紋路暗合某個寒食節的運勢走向。這種顯微敘事將宏大歷史解構為生物性的記憶編碼，讓山河成為存儲人類集體無意識的生物硬盤。而物的主體性在“紅塵絮語”里徹底覺醒，在《吃盡半生猶喜五仁月餅》中，作者創造性地將器物體系轉化為記憶的活體檔案，讓沉默的器物成為懷舊敘事的主角——那五仁月餅油漬的褶皺里，凝固著外婆揉面時手背的老年斑紋，核桃碎屑是父親劈柴時崩裂的木屑在月光下的重生，青紅絲則像母親嫁衣上褪色的繡線，糖漬橘皮中浮動著童年藥罐的苦澀與甜蜜。月餅模具的雕花紋路，既拓印了計劃經濟時代糧票的鋸齒邊緣，又暗藏千禧年后流水線的冰冷編碼。當齒尖咬碎冰糖顆粒的瞬間，是堅硬果仁與綿軟糖漿的碰撞，是個體生命史與集體經驗史的糾纏。作者以物質的考古學解構線性時間，讓一枚月餅成為承載代際褶皺的微型詩章。

這種懷舊美學的現代性，在于其拒絕沉溺的清醒姿態。文本中的往事不是麻醉劑而是顯影液，將現代人精神世界的隱痛顯影為具象的鄉愁。當地鐵的轟鳴與童年的溪流聲形成復調，懷舊不再是退行性防御，而成為抵抗異化、失憶的詩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散文集《你來春風就來》構建的是超越地理意義的“元故鄉”。當所有記憶碎片在語言的火煉中熔鑄成新的坐標時，讀者在文本迷宮中抵達的不是某個具體的方位、標識，更不是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中原大地，而是人類共同的精神故鄉——那個永遠存在于語言運用中的懷舊應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