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風景——讀《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
發布時間:2025-05-22 10:28:06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王艷 | 責任編輯:孫靈萱作者:王艷(西北民族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如果能回到盛唐時的長安,人們能做什么?是去西市體驗市井的繁華,還是去廟宇感受時空的寧靜?是去胡姬的酒肆做客,還是入宮廷賞《霓裳羽衣舞》?是赴宴席聽李白的傳世佳作,還是在曲江邊尋杜甫徘徊的身影?
在新近出版的《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一書中,民俗研究學者程薔與唐代文學研究學者董乃斌將文學與民俗相結合,從枝蔓纏繞的詩文、史籍、筆記、小說等材料中,全面梳理唐代的歲時節俗、都市生活、文人風貌、神靈崇拜與巫術禁忌、民間技藝等,構建了一幅動態且立體的盛唐生活圖景。
《虢國夫人游春圖》(局部)宋人摹本資料圖片
歲時節俗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碧拼娙颂K味道《正月十五夜》一詩中,這樣描寫上元節的景象。上元節是唐代的狂歡節,上至帝王后妃,下至平民百姓,無問貴賤,無論男女,不分緇素,無不出游、觀燈、踏歌,狂歡的氛圍延續至天明。在這樣“一國之人皆若狂”的氛圍中,該書開啟了對大唐社會的漫游。
元日放爆竹、寒食禁火、清明祭祖、端午插艾、七夕焚香拜月、重陽登高賞菊,冬至祭祀、臘月祭灶——唐人在節俗中留下了浩如煙海的“節俗詩”。據前人統計,《全唐詩》中與元宵節相關的詩歌有60余首,與中秋節相關的詩歌多達100余首。大量的節俗詩,宛如一幅幅生動的風俗畫,反映了唐人親近大自然和熱愛生活的心態。詩中還可觀節俗的具體內容,如白居易《寒食野望吟》“烏啼鵲躁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壘壘春草綠”,就記錄了掃墓、燒紙錢的習俗。
該書不僅通過這些詩歌梳理唐代民俗的內容,還試圖提煉唐代民俗發生的重要變化。書中寫道,唐人愛玩兒,沖淡了節日信仰的巫術意義,從娛神轉向娛人,寒食、清明正值春意酣濃之際,踏青郊游,飲宴游玩,秋千、拔河、蹴鞠、斗雞、放紙鳶成為新民俗。崇神敬鬼的色彩削弱,游藝和狂歡的性質增加,是作者通過梳理史料得出的唐代民俗的發展方向。
孔子認為,臘祭是王者給予百姓的“一日之澤”,讓百姓在百日之勞后有“一日之樂”“一日之澤”,才稱得上一張一弛,為理想的“文武之道”。如作者所言,“張”與“弛”的交替體現了古人的時間意識和對宇宙節律的感知。世俗時間如同勻速向前、奔流不息的河流,歲時節日就是長河中激起的浪花,將平凡的生活點綴得絢麗多姿。
筆者以為,唐人的高妙之處,在于他們將“禮樂教化,協和萬邦”的理念融入可感可觸的節日中,將歲時節日與民俗信仰融為一體,在詩句中映射了他們對世界、對宇宙的認識。該書的高妙之處,則在于并非簡單歸納一個時代的習俗,而是在文字的探微中透視前人的文化心理。
唐詩《春郊醉中》選自《唐詩畫譜》
女性形象
《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動人的地方,在于它還原了唐代婦女的生活情景,彰顯了唐代女性的群像。
在古代正史中,少見女子為官的記載。唐代則不同,它不僅繼承了《周禮》《禮記》《儀禮》中女子的行為準則和規范,還給予了女性更多思想、言論和行動上的自由乃至政治地位的認可。
作者通過梳理唐代文史資料,得出唐代具備自由、開放的婦女觀等結論。例如,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白居易“回眸一笑百媚生”,王昌齡“荷葉羅裙一色裁”等詩句,都是對女性的不吝贊美。如書中所言,唐詩中對于女性之美的極致書寫,從一個側面映照了這一時代開放、包容的氣象。
如何再現一個社會的繁榮、富裕和文明程度?作者將目光投向了當時女性的裝束及生活方式。唐代婦女追求時尚,熱衷于參加宴會,她們梳著高高的發髻,畫好精致的妝容,穿著短襦長裙,宛若流動的畫卷。這些畫卷,不僅凝結成《虢國夫人游春圖》等千古名畫,亦轉化為“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恣意書寫。為了讓讀者能直接“抵達”最美的風景,《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特別附錄《唐代風華圖錄》,讓圖像與詩歌互文,為大唐做鮮活的注解。
在書中,作者專設一章,講述唐代女性的生活與習俗:其一,女性能參政,武則天、太平公主、上官婉兒都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二,女性可讀書,女冠詩人李冶、魚玄機、薛濤等,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三,女性婚姻自主,婚后不幸??梢浴昂碗x”,夫死再嫁也不以為恥,《放妻書》“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境界,令人心生贊嘆。如此通達開明的婦女觀,必然與繁盛開放的大唐交相輝映。
唐慈恩寺大雁塔選自《中外5000年文明互鑒》
文學源流
《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一書,以民俗學視角觀照唐代文學,為文學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
作者指出,唐代文人書寫與民間文學是相互滋養、雙向交流的關系。民間文學是指民眾以口頭方式創作、流播、傳承的文學,如果把它們形諸筆墨、載于書冊,便是所謂的稗官野史、小說家流。作者通過大量的文史梳理發現,在唐代,神話傳說經文人的再創作,匯入唐詩、唐傳奇之中,寺院的唱經、變文,市井的詞文、話本等新型的說唱文學,推動了唐代文學的繁榮。例如,李朝威《柳毅傳》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白行簡《李娃傳》取材于民間說唱藝術,陳鴻《長恨傳》是在大量的民間傳說基礎上寫成的。正如作者所說,唐傳奇依循神話思維,借鑒和化用民間文學中的母題,一方面從古代神話中汲取營養,一方面又給后世的文學特別是小說、戲劇提供了十分豐富的原型和素材。
除了對唐人傳奇與神話原型的關系進行分析,作者還從文本經典化的視角考察了神話與唐詩的關系。作者指出,如果回到唐詩誕生的社會語境中,就會發現大量的民間傳說和歌謠進入了詩文,如蜀王杜宇死后化為杜鵑鳥、南海鮫人流淚成珠、藍田寶玉因日照而生煙三個民間傳說被李商隱化用入詩,寫出了《錦瑟》;劉禹錫《望夫山》“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來自古老的“望夫石”傳說,《竹枝詞》《楊柳枝詞》《踏歌詞》則模仿民歌體,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
至于這本文學與民俗交融的書為何名為“浮世長安”,作者追溯其語源,莊周有“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的哲思,阮籍寫過“逍遙浮世,與道俱成”的句子?!案∈篱L安”,其實就是對唐朝日常社會與世俗生活豐富多樣甚至光怪陸離情狀的描摹。
《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程薔 董乃斌 著 北京聯合出版有限公司
綜上所述,《浮世長安:唐代的民俗與人文》是一本集學術性、趣味性、知識性于一體的研究唐代民俗的百科全書,它不僅還原了唐代的風景,更映照了唐人的精神世界。長安好似一個萬花筒,帝王冕旒的金光、詩人硯臺的墨色、胡姬裙裾的茜紅、商隊駝鈴的銅褐……像彩色菱形片一樣,交相輝映,共同照亮了大唐的天空。唐朝留給后世的不只是詩歌與文物,更為珍貴的是獨屬于那個時代的氣韻與精神,它們蘊藏在民俗文化中,傳承至今,塑造了中華民族的基因。
《光明日報》(2025年05月22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