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發布時間:2025-02-08 09:05:42 | 來源:北京日報 | 作者:方志遠 | 責任編輯:孫靈萱方志遠
北宋紹圣元年(1094年)十月,經過半年時間的長途跋涉,蘇軾終于到了惠州。
一路上,蘇軾有過極度的悲傷和失望,他在寄給定州同僚的詩中表示了這種感慨:
人事千頭及萬頭,得時何喜失時憂。
只知紫綬三公貴,不覺黃粱一夢游。
《何處不歸鴻:蘇軾傳》方志遠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但對生活的樂觀態度,使他很快從傷感中振作起來。況且,這一次貶謫雖然比二十年前去黃州更加險惡,精神上卻覺得更有寄托。呂大防、范祖禹、劉安世等三十多位元祐大臣都和蘇軾向同一個方向流放。他們所承受的不僅僅是個人和家族的恥辱,還是國家的恥辱。
在所有人當中,范純仁本來可以是唯一的幸存者,父親范仲淹的名聲和他自己的為人,使哲宗乃至元豐黨人也對他刮目相看。但他不愿獨自推脫責任,既然元祐大臣都要遭受劫難,那就有難同當吧!在蘇軾看來,如今能夠和他們一道為國家的災難承受責任,這苦澀之中竟生出幾分豪氣。心境既好,這乘舟流放,直下嶺南就成另一番滋味了。一路之上,到處有動人的景色,有值得紀念的事情。
船到當涂,阻風而不前,蘇軾便干脆靠岸小憩:
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
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
到湖口又是一番情致: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開青壁。
進了鄱陽湖,駛入贛江,蘇軾覺得如歸故土:
江西山水真吾邦,白沙翠竹石底江。
到吉州了,這是先師歐陽修的故里。過虔州了,先父蘇洵曾在這里憑吊白居易。翻過大庾嶺,穿過梅關,便到廣東地界了。
世事已不可挽回,仕途如龍潭虎穴,何必再去管那凡世間的庶事,這羅浮山不正是修身養性、練氣運功的絕好所在嗎?看來,一旦將功名利祿視作糞土,何處不是世外桃源。
朝廷中的奸詐小人,你們不是想讓我蘇軾在嶺南受苦嗎?我卻照樣過得快活: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其實,以蘇軾的人品,以蘇軾的文采,罷不罷官又有何要緊,他到哪里,哪里就要卷起一股蘇旋風。
南雄、廣州、循州、梅州太守聽說蘇軾到了惠州,都是喜出望外,或派人送酒贈物,或徑往惠州看望。至于有地主之責的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羅知縣林抃,更視蘇軾為上賓。廣東道士吳復古、蘇州僧人卓契順竟然自告奮勇,當起了信使,替蘇軾向弟弟蘇轍、兒子蘇邁傳遞信息。常州錢世雄、杭州僧人參寥、黃州老友陳懂、金山詩僧佛印,以及因受蘇軾牽連而被流放卻毫無怨言的“蘇門學士”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也時時致書問候。歷來冷清的惠州城,因為住了個蘇軾而變得熱鬧起來了。
蘇軾一生性喜喝酒,僅在惠州,他就至少發現了兩種好酒。他告訴陸道士,一種酒是用蜜柑釀成,喝了之后使人飄飄欲仙,有飛天涉水之感,常喝更可強身健體、卻病延年。另一種用桂花釀成,酒色盎然,酒香醉人,簡直懷疑非人間之物。
其實,蘇軾喜酒卻不善喝酒,自稱喝一整天酒也不過四五合(兩),一喝便醉,一醉便飄飄欲仙,便精神振奮,詩情畫意也就涌上心頭。
好友王定國來到惠州,讓自己帶來的歌妓勸蘇軾喝酒。歌妓是京城人,復姓宇文,藝名柔奴,長得眉目清麗,天生一副好嗓子。
蘇軾本來已有八分醉意,見柔奴說是京城人氏,不由勾起一陣凄楚。他舉著酒杯問柔奴:“世居京師,來這嶺南,可曾思歸?”柔奴盈盈一笑:“此心安處,便是吾鄉?!碧K軾聞言,如遇知音,大醉而歸。
他向客人吹噓的蜜柑酒、桂花酒,也并不是什么上好佳釀,純粹是心境所致。就像他一生四處飄游,總說所到之處盡是佳境,而且入詩入文,令人神往。等到人們身臨其境,覺得不過如此。沒有蘇軾的意境,便感受不到蘇軾的筆下山水。蘇軾用來招待客人的蜜柑酒、桂花酒,自我感覺良好,客人則未必中意,只是能和東坡居士一道喝酒,哪會計較酒的優劣。
蘇軾在惠州,大抵是做三件事:喝酒、悟道、爬山。這是他在黃州時開始養成的習慣,一日不飲酒則病,一日不悟道則病,一日不爬山則病。但是,一旦能為百姓辦事,三者皆置于腦后,百病不入。
有人對蘇軾在惠州時策劃的公益事業作了統計,大者不下十次。博羅縣大火,蘇軾一面積極組織救災,一面說服廣東提點刑獄程正輔上書朝廷,為正在休假的縣令林抃解脫干系?;葜蓠v軍缺乏營房,散居市井,騷擾百姓,蘇軾幫助當地官員籌措資金,蓋起營房三百間,使軍民相安。廣州居民飲水困難,蘇軾致書廣州太守王古,建議以竹竿引蒲澗水入城,解決了廣州飲水的問題?;葜荼迸R東江,西有豐湖,本有長橋,因年久失修而毀壞,蘇軾建議集資重修,并捐出了自己的犀帶。兩橋修復后,萬民慶賀,三日不散。
一個具有偉大人格的人,不管處于何種地位,總是要為社會作出貢獻的。
(作者為江西師范大學教授、校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明史學會首席顧問)